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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父母的苦衷

发表时间: 2024-07-04
娘己准备早饭了,锅盆叮当声声入耳。

陕北人家这个季节大多一天两顿饭,今天出远门,三十多里地,怕肠胃顶不下来,清早加一餐。

高加林彻底清醒了,横竖睡不着,索性披衣坐了起来。

娘放下手中的忙碌,把一头花白凑到儿子面前,满满的慈爱却迎上了儿子攒眉揪心的愁容,冷热两种神色近距离对峙着。

她轻轻拍拍儿子的肩说:“天还黑着哩,再眯一觉吧,饭好了我叫你。”

高加林抬抬眼,嘴唇动了动,虽没说出啥,也算是对娘关心的回应。

他很感激父母生活上的照料语言上的宽慰,可他的创伤在心里,伤病的错位治疗起不了多大作用。

东方第一抹晨曦逐退了群星残月,灰黑色的天幕被明亮卷起了一角,新的一天即将到来时,高玉德一家三口坐在了饭桌前。

娘把唯一的白面馍硬塞给他,又往他盛满洋芋擦擦的碗里放了一筷子油炒疙瘩丝。

高加林不情愿的推辞着。

娘除了饭食上关照,嘴里还一个劲叮嘱:“我和你大走后,你就在家盛着,哪也别去。

加加紧,我两个回来不晚。

我在锅里留了饭,晌午饿了就先凑和一顿,不想吃就等我俩回来一起吃。”

高加林停下筷子:“娘,我今儿想去地里看看前几天耩的麦子,捎带些麦种接接地头子,回牛的地头种不到边界。”

“不用了,等我和你大忙过这阵子再说吧,碎碎点事,不急不急。”

“你是不放心我的营生吧,”高加林半玩笑半认真地揶揄着,“你儿子就那么无用?”

“要不就让他去吧,又不远,成天闷在家里,人都长绿毛了。

再说早下的种子都西五天了,地头补种晚了,麦苗子不齐整。”

父亲在一旁帮儿子的腔。

如果说母亲在用与生俱来的母爱竭力为儿子构筑一方舒适的生存空间;父亲则开始有意磨练儿子往后作为家庭顶梁柱应必备的坚韧抗压能力了。

他清楚儿子在未来的日子里将面临着什么,这一关每个男人必须过,顶家过光景的现实必须面对。

娘没再反对。

一家人的愁苦阴郁给这顿本就清淡寡味的早饭平添了些苦涩。

母亲把两个盛满礼品的篮子放到架子车上;父亲弯下腰要把大半袋小米搬上车。

亲家那边今年没种小米,虽说不是甚稀罕物,可没有就是好的。

老人一用力,大半袋小米却没离地,高加林急忙替父亲把小米装上车。

也不重啊!

看来父亲是老了。

“嘿嘿!

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

把他的!”

高玉德自嘲着。

他从不把身体的衰弱看作自然规律的胜利,而是埋怨自己身板不争气。

但旁边的高加林则敏感地意识到:父亲作为横在他和粗陋农村生活之间的缓冲带,随着父亲的老去正快速地消失,首面于一个真正意义上农民生活的日子己然到来。

路两侧颇具威势的黄土崖相对耸峙,紧锁着伸向远方的川道,高加林站在门前硷畔上。

目送着逐渐渺小的父母被地裂般的小道没了头顶才收回目光。

回到家里,仅剩他一个人的小院刹时显得更加安静。

时下己是残秋,窑垴上半枯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新旧两孔窑洞并排映入眼帘。

那孔古朴破败的柳椽柳巴子窑洞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向他诉说着时光打磨下的凋敝。

岁月的风雨早己使土窑破败不堪,窑脸的泥皮己开始大片脱落,从未刷过油漆的门窗因字迹斑驳破损的春联更显粗糙老旧。

而与其相邻的新窑洞则焕发出旺盛生气:榆木做的窗格,两肩是时兴的菱形;半圆的窗框画出新窑的轮廓,方正的方格仿佛即将撑起主人未来生活中规中矩的框架;窗棂是八角楼,十二莲灯花卉图案;大门方正地开在左边,窑腿上还有供奉山神土地的神龛。

这孔新窑耗尽了家里的全部积蓄,终其一生几乎都在为温饱努力的父亲用平生能力的极限为儿子人生道路的平坦尽了最后的义务。

新旧窑洞像穿越时空的邂逅,别扭又滑稽,给人视觉上大幅度反差的冲击。

不久自己就会搬进新窑开启全新的人生,父母将继续在旧窑里苦守穷庐。

人生巅峰与低谷间诡异莫测的快速切换,促使他反思了很多:这些年自己几乎独占了家里那点可怜的优质资源,二老勒紧裤腰带供他上完高中自不必说。

像刚才娘把唯一的白面馍硬塞给他,父母则习惯地捧起棒子面馍;父亲一首抽旱烟锅自己却抽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纸烟;往后的日子父母住旧窑,自己住新窑……这一切都像是人的呼吸,无所察觉又时时刻刻发生着。

即便自己遇上烦心事,父母还要赔上笑脸舒解他的情绪。

或许正是这种逆向奉迎和溺爱造就了自己偏激自私的性格。

看来对巧珍的背叛是有人品缺陷的积累做铺垫的。

自己虽生在农村,可心甘情愿帮父母下地劳动有几次呢?

一切狭隘堕落都是从不劳动开始的,陷他于目前窘迫状态的,并不是人人都可以甩锅的命运。

对巧珍的背叛不过是丑陋的灵魂与良知被生活逼至死角后的必然选择,轻浮无根基的生活经历,使自己认识不到生活的严酷,导致天真地把现实生活向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想象倾斜,说严重一点这是一种性格缺陷。

当追求与努力因失败沦为笑料,人便失去了改变生活现状的动力,现在纵有万般不甘心也只能收心拢心。

恨逐流又逐流,怕平庸却平庸,五彩斑斓的人生理想被现实褪去了颜色爆出冷峻甚至有些狰狞的真面目时,他不禁恓惶着、在百般唏嘘中慨叹昙花一现的人生巅峰最终沦为春秋大梦后的残歌。

铁板一样的现实一次次校正着偏离了客观实际所能提供的放飞生命的有限空间,他终于意识到供自己实现理想抱负的舞台十分促狭。

几次与命运抗争失败后,当下除了老老实实做个农民,其他路子都模糊了。

他伤了巧珍的同时也给自己的人生设下障碍,在凄冷黯然的萧萧底色里开始了人生新阶段,同时也将他引向对生命最本质的思考。

沉重的精神负担,让他失去了坦然平静面对生活的底气,才懂得问心无愧下的从容淡定这种无形财富和拥有健康的身体同等重要。

注定无法逃避的磨难在生命过程中兜兜转转迟到了几年后最终还是补上了。

高加林泱泱地返回窑里,黎明时分的寂静并不能平息高加林的心神不宁。

父母今天去拐家沟商谈他的婚期是大概率成功的事,随着婚礼唢呐的响起,他高加林就彻底固定了农民身份,又一个最低等生命层级的空格将被自己填充。

这意味着什么?

只要把在农村生活的一个个片段略加拼凑,一幅完整的农民生活图腾就立体地呈现在面前,一个个以农民为主角卑微渺小的形象一览无余地展示出来。

跌进黄土里不得不变的粗糙的生活是无论如何也打磨不出精致的人生的,乡亲们享受着自我粗糙的同时,也苛求着其他人跟着一起粗糙,谁要想活的精致些,就得承受他们群起而攻之的责难。

他和巧珍往水井里放漂白粉横遭冷嘲热讽;巧珍刷牙被当作怪物般的存在,都证明了文明的弱小愚顽的强大。

当然最高效的改变是逃离这儿,不幸的是,从考大学算起他己失败了至少三次。

就像屡次不成功的越狱,徒增了狼狈相,成为别人口中笑料。

父亲用催婚这种方式要把这种粗糙的生活模式当作传家宝一样传给他,他还没有拒绝的理由。

也不能怪父亲,生命的局限注定他只能以这种方式爱儿子。

从县委通讯干事到农民的又一次人生倒退是把美好的人生追求和巧珍对他的爱对立起来后结出的第一枚苦果。

一步错步步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无奈,但往往又是避免不了的合理逻辑发展。

往后说不定还会有由这次错误衍生出的第二第三甚至更多的畸形苦涩果实等着他一一品尝。

刻骨铭心的愧疚负罪感像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他萌生的哪怕一丝一缕积极向上的情绪,欠下的这笔巨额良心债,需要日后用超乎寻常的内心挣扎去救赎。

对巧珍的辜负是用他们老高家几代人的道德诚信积累和活人的脸面作为代价的,这是不惜血本的赌注,自己没留再回高家村的后路。

在从老景那里得知自己被辞退的瞬间里首先意识到的是:这次毫无底线的背叛,除了让他背负上沉重的人伦谴责,己无任何积极正面意义。

黎明是觉醒的时刻,如若醒来没有比睡前有更崇高的认知,新的一天又有什么意义?

庆幸的是:有了残疾的灵魂尚能试探性地悟彻新的生命高度。

在寄托着新希望的再次日出即将到来时,一夜未睡好的高加林疲惫地倚在被褥上,陷入神智模糊的迷离中。